高强度的工作、低性价比的薪资、没有安全感的环境、不知前路的医改——尽管尚无权威统计数据,但一批年轻人正加速从医学界逃离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其中,三甲医院“80后”骨干医生的离开尤其令人担忧。
记者采访了三名已离职的“80后”前医生,听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无奈。愧于当了理想的“逃兵”,他们要求在稿中化名。
原因一:无安全感,谈“病人”色变
——在我工作的急诊科,一半医生被病人打过,包括我
【辞职者】李鲁(化名),“80后”,医学学士,辞职前为东部沿海某地级市一医院(三甲医院)医生,工作7年后辞职,现在当地一所卫生学校教书。
【自述】我从小立志从医,知道当医生苦、当医生累,也预计过当医生的风险,但没想到工作后要面对的是生命危险。
在我工作的急诊科,一半医生被病人打过,包括我。有次后半夜值班,一位40多岁的看起来像外来务工者的求医者说自己有胃癌,要求开“杜冷丁”。按规定,这属于管制药品,必须有病历、诊断证明。而他什么资料都没有。我刚说了3个字“不能开”,还没来得及解释原因,他就抓起桌上的瓶子砸我,又扑过来抓我。幸好当时有男护士拉开了他,又叫保安,打110,把人带走了。
我们一线医生像惊弓之鸟,谈“病人”色变。根据同行间交流,“听不懂”医生所说、住院床位紧张、晚间休息不允许探视等等“任何理由”,都有可能导致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挥拳就打、拿刀就刺。而医护人员被打、被刺后,又常常是不了了之,一笔糊涂账。患者能不能有一些常识,不要无限制地要求医生?为了自卫,我的男同事自购了电棍,女同事备了防狼的喷雾,我大学练过跆拳道,但也买了防刺背心穿着上班。
我辞职前已是主治医师,论文、技能方面在省、市拿了不少奖,大家都觉得我走了可惜。但一方面,急诊科的压力已经很大,心律失常是常态,我自己大约每月发一次高烧,还有同事得了肺炎;另一方面,社会整体的医患关系太紧张,不知自己何时会成为“冤大头”,我已成家,还没有孩子,妻子也是医生(非急诊科),她不愿走,只能我先辞职转去教书。
白求恩一直是我的偶像。我每到一个城市,都会去看看当地的医院。现在我做梦,还是会梦到在医院的日子。我很想回去当医生,等我身体好起来,等孩子生了,等医患关系不那么紧张……
原因二:无信任感,对医改仍有迷茫
——社会总认为医生服务态度不好,说实话,在高强度的工作中,保证诊断无误是我们的第一追求,“态度”只能退居二线
【辞职者】金杰(化名),“80后”,某985高校医学博士,留学日本一年,辞职前为东部沿海省会城市一医院(三甲医院)医生,工作2年后辞职,现经商。
【自述】大学时我们班里30个人,现在已经有六七人不从事医生这个职业了。能走的都走了;目前还没走的,也有“离”心;坚持不走的人,要么是真爱,要么是已经获得了一定的成绩。
我走,主要是因为失望。医疗改革,外人看有很多政策,我们看看觉得“换汤不换药”。不改善一线医生的处境,医改就成功不了。现在普遍流行的一种观点是,中国看病难、看病贵,中国医院的公益性没有得到体现,医生靠看病挣钱,治疗过程以经济利益为导向,乱开大处方、大检查。但以我在日本留学所见,以及和其他国家同行交流,我觉得,与大多数人认为的相反,中国的医疗服务水平绝不落后,中国事实上给国民提供了远超于中国国力的医疗保障。可是这种保障的经济成本由谁来承担?医院要体现公益性,运营医院的钱从哪里来?看病的人,还是财政?我觉得医生的劳动报酬和服务价格被强行压低了。
在日本,医生有选择权。想赚钱,去私立医院;想赢得声誉,就去大学医院。病人求诊,首先去社区医院或者是私立医院,不行再转诊到大学医院。大学医院的主要功能是提高整体水平,然后把技术推广到其他基层医院,医生只有2到3天花在门诊。仅以挂号费为例,不同类型的医院就拉开梯次。我曾因尿路结石求诊,挂号费2000日元,相当于人民币160元,而遇到的医生还没有我自己懂行。而国内呢?既然大医院的挂号费和社区医院差不多,那为什么不去大医院?结果就是患者大量涌向大医院,大医院高强度运转,医生身心疲惫苦不堪言;社区医院门可罗雀无人问津。这种局面又阻碍了社区水平的提高和规模的发展,形成恶性循环。
辞职前,我是眼科医生,一周6天门诊,一天看50个病人很常见,这不算多,同城有其他三甲医院的眼科医生的工作量是每天100到200个病人。社会总认为医生服务态度不好,说实话,在高强度的工作中,保证诊断无误是我们的第一追求,“态度”只能退居二线。
希望医改将部分资金拿出来直接补偿一线医生的收入,让医生可以合法体面地过上与自身贡献相称的生活。
原因三:无尊严感,收入性价比低
——我当医生时月薪4千元,每天工作在10小时以上,基本无节假日;现在的工作月薪6千元,工作时间固定8小时,我还可以回家照顾孩子
【辞职者】林嘉(化名),“80后”,某985高校医学硕士,辞职前为东部沿海某省会城市(三甲医院)医生,工作3年后辞职,现在从事医疗保险审核工作。
【自述】我妻子也是医生,两个人原来算是双职工,职业上能互相理解和鼓励,可是两个人都很忙,根本顾不着家。而且现在的从业环境险恶,患者的维权意识很强烈,对医院的期望值又过高,冲突纠纷防不胜防。大家都说医生救死扶伤,是高尚的职业,可为什么从业者自己感到没有尊严感?
辞职前后,明显发现医生的性价比太低——我当医生时月薪4千元,每天工作在10小时以上,基本无节假日;现在的工作月薪6千元,工作时间固定8小时,我还可以回家照顾孩子。
金杰:选择医学专业,求学是很苦的。而工作后,医生收入是典型的“饿不死,吃不饱”。就和我的妻子比,她做外贸,当初月工资4千元,每年增加1千元的幅度,我辞职时收入6万元,她月薪已经涨到1万元,差不多是我的一倍。我们医院资深医生的薪资水平也差不多这个水平,无非公积金多一些。拿红包?我不会。
如果一个医生要靠红包来维持经济上的“体面”,谁的悲哀?
李鲁:当医生时我年薪七八万元,但精神压力特别大。我现在教书,收入不如在医院,可心理压力小很多,心态也年轻了,身体好起来,这都不是钱能衡量的。